曾被誉为“民办高中第一”的深圳厚德书院在7月12号关闭。被厚德停办影响的家庭大多数都是中产,家长们于上世纪90年代来到深圳这个充满活力、自由的特区,“吃到时代红利后定居”。一方面,他们被看作可能是全国“最不卷”的家长,反对衡水模式那种极度严苛、压抑的管理方式,不希望用健康和快乐换取成绩。另一方面,这些家长很少愿意接受孩子进入职高或专科院校。民办高中承托了这群中产家长新的需求,但它的脆弱性也让这种教育追求充满不确定。
“学校倒闭了”
又开始了。
教室窗外传来一阵阵手持扩音大喇叭声,声音有点模糊,似远又近,不断重复:“厚德书院,还我欠款。厚德书院,还我欠款。”奥莉坐在教室,假装听不到这种声音,把注意力拉回到讲台上的老师身上。
奥莉是深圳市民办高中厚德书院文科“强基班”的学生,六月中旬,正处于高二末期,但这个“尾巴时间”,她过得并不安稳。大概从高考过后,校门口每隔几天就有人放喇叭喊话,或是举着牌子,或是拉一条红色横幅,内容都是一样――催债。有时放学,奥莉和同学走出校门口、到马路对面的宿舍楼去,还能看到警察在维护状况。她说自己熟悉窗外的“喇叭喊话”,甚至有点习惯。她会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教室,但教室内,一些老师也跟学生提起,今年5月开始,老师们的工资就没发了。
奥莉没法把四处存在的催债声,与两年前她刚入校的厚德书院建立联系。2022年夏,奥莉中考前填了十多所志愿高中,大多是公立高中。但中考成绩出来后,她考了500分出头,因为不是深圳户口,很多公立高中的分数线要比深户学生高十几到二三十分,奥莉滑档到了私立的厚德书院。
虽然是“滑档”的结果,但当时厚德书院在民办普高中算是“明星学校”。它创办于2016年,拥有高考和出国两套教学机制,尤其在高考方向表现突出。按照厚德书院的宣传,2019到2021年,厚德书院高考生的重点本科率,连续三年位于全市民办高中第一,被深圳市教育局评定为“2020年度深圳市优质特色民办学校”。
高中两年,奥莉在厚德书院还算适应,她交到几个好朋友,也喜欢大部分老师,觉得师生关系亲近。但如果非要回想学校面临的债务危机,也不是无迹可寻。比如2023年初有段时间,宿舍内的独立卫浴没有热水,无法洗澡,后来有了热水,水温要么很烫、要么很凉。深圳冬天降温时,宿舍需要开空调,但去年冬天有段时间,宿舍内禁止开空调,有学生冷得睡不着觉。奥莉还听说有的班级老师流动率特别大,几个月就换了三四个班主任。2023年夏末,新学期开始,学校老师极力推荐家长一次性交完剩余高中学年学费,会有几千块优惠。相当一部分家长提前交了一学期或两年学费,五万到二十多万不等。
到了今年,有关厚德书院债务危机、办学状况的传言越来越多。先是4月,社交媒体上有人爆料厚德书院欠债,最大投资人黄小羽及其公司涉及执行金额达7亿多元。5月21日,深圳市教育局公布《深圳市2024年高中阶段学校招生计划表》,厚德书院没出现在名单上。一天后,厚德书院连发几条声明,称债权问题达成和解,并否认未获得招生名额,“学校正等待教育局的回复,请大家不信谣不传谣不造谣”。
绝大部分家长、在校学生,包括奥莉,他们相信学校的声明,以为学校就像银行、医院一样,是个稳定的存在。尽管有学生周末放假回家,告诉家长校门口的催债行为,但厚德这时期仍在努力做招生宣传、6月还对外招收复读生。直到6月28日,厚德书院门口贴了一张告知函,告知函上,学校厂地出租方深圳市博金汇通实业有限公司,要求厚德书院支付拖欠租金1000多万,并返还租赁场地。之后几天,学校小卖部、食堂、宿舍楼的相关负责人也来催债。7月初,又有消息传出,厚德书院今年不是中考生的第一批次招生校,意味着新学年只能招收第二批次学生,分数低、数量少,或许是停办的前兆。
“我们家长到7月3号才集中起来,有人去学校找管理层,有人去信访,询问厚德实际情况。这时候已经找不到了,校长都跑了,办公室都空了。”一位高一学生的家长告诉本刊,那几天正是高一高二年级期末考,“我们担心有催债的人伤害孩子,立马让他打车回家,不要待在学校。”
跟家长一样,厚德书院内的不少老师也是7月初才确切知道学校即将倒闭。一位老师告诉本刊,7月4日,教育局有十多人进校驻扎、维护秩序。“教育局的人说我们老板跑路了,公安局正在查,要我们老师守住最后几天,帮助学生完成期末考,谁也不许出乱子。”100多名教师和800多名学生完成各自最后的工作、考试。7月12日,厚德书院的大门关闭了。
国际教育起家的厚德
7月底,厚德书院关闭半个多月后,校门口安静了很多。一排排红色塑料大挡板围住大门,学校正中间的行政楼上,原本竖着几个红色大字牌:走进厚德书院,成就美好人生。现在“厚德”两个字掉落,只剩下字框。一路之隔的对面宿舍楼也静悄悄的,围墙外贴着一家公司的告示,称厚德书院严重违反租赁合同。两只精瘦的虎斑流浪猫从围墙栅栏中探出身,冲人哀嚎。同行的厚德前教师说,这些猫原本由学生们投喂,不愁吃喝,现在也成了学校倒闭的受害方。
本刊记者在深圳见到几位从2016年厚德书院初创时就关注、或在此工作的老师,所有人都想不到,8年时间,厚德从民办高中新势力成为如今的模样。
嘉明曾是厚德书院初创时期的老师,他告诉本刊,2016年厚德书院创校时,曾致力于做一所国际教育高中。当年,一个专门做出国留学的机构“佳桥教育”,与深圳本土k12教培机构“邦德教育”合作出资,集结了深圳中学(深圳常年排名第一的公立高中)国际部的外籍副校长何道明(Donald Holder),十几名前深中教师,计划办一所“深圳邦德佳桥中学”,只是“学校还没开始正式招生,邦德跟佳桥就因种种问题分道扬镳”,最后学校改名为厚德书院,实际控制人、也是唯一的投资人,是邦德教育创始人黄小羽。
厚德初创时,正是深圳国际教育资本与市场狂热的时代。大白是“深圳市三只小象教育科技有限公司”创始人,近十年来专注做深圳国际学校择校。她告诉本刊,2015年,深圳国际教育就开始有大量资本进入、迅速发展。这一年,比较出名的有万科地产在深圳投资了万科梅沙书院,移民机构瑞德福办了瑞德福学校,美国basis集团与中国爱圣教育集团合作创办贝赛思。“这些都是到现在都很有实力的国际学校。“大白说,这种投资热与多种因素相关,核心是2013年后,国家教育部对公立高中的国际部采取收紧政策,深圳采取最严格的“剥离”方式,两年后,只剩下4所公办高中保留国际部。而另一方面,深圳经济发达,人口多、考生多,每年大约有十三四万中考生,只有45%左右的学生能进入公立高中。剩下一部分则选择职高、民办高中、国际学校。
“这些都吸引资本进入深圳国际教育市场,资本愿意花大钱,招来更多优秀教师。再加上深圳属于大湾区,接近香港、澳门,这几年港澳留学火热,更有利于深圳国际学校发展。”大白说,2015年深圳有国际课程的学校大概2、30所,现在已超过100所,发展速度超过国际教育同样发达的北京、上海。一些学校比如“深圳国际交流书院”,在2023《汇丰?胡润百学全球高中排行榜》中,排名全球第56名,是中国内地第一名。
随着这股热潮投资创办厚德书院之前,黄小羽另一个有名气的身份是邦德教育创始人。这是一家立足深圳本土的教培机构,巅峰时在深圳及周边城市开设一百多家分校。尽管后期新东方、学而思这类在北方起家的机构进入深圳,邦德仍能常年辅导出考入顶尖大学的学生,很受家长信任。
嘉明告诉本刊,靠着邦德在深圳的声誉,以及大量奖金,厚德书院初创头两年招到一些高分中考生,大约30%-40%学生都免了学费。比如第一届学生里有位中考总分排名全市第二的石琛,厚德允诺免除她国际部三年学杂费约70万元,若考入国外重点大学,还会承担她大学四年学费。三年后,石琛被美国顶尖的杜克大学录取,厚德陆续给了对方约200万学费,石琛也成为此后每一年厚德国际部的招生宣传重点。
头几年在厚德书院国际部读书的学生,还能记得学校当年的“阔绰”。西米是厚德书院2017级国际生,她说自己选择厚德,是因为不想走“艰苦的高考道路,受不了苦”。到了国际班,她也确实感受到一些自由。国际班学生是走班制,跟大学一样有选修、必修课,每班学生5到十几人。刚入校时每个国际部学生会发一个电脑,宿舍四人一间。每学年年末,国际部学生可以去不同国家游学,由外教带队,去印度尼西亚、法国、肯尼亚……学生只需支付机票费用,剩下都由学校承担。西米记得,当时身边很多同学都是高分进入厚德。“学习氛围很好,同学们都很有想法,”
“民办高中第一”
厚德创立初期,虽然以国际教育为重心,但学校拿的是民办高中牌照。嘉明说,当年教育局要求民办高中招收国内学生,必须学习一部分国内课程,“所以厚德还开设了高考部”,是一所双轨制学校。但在教学方式上,头两年高考部并未与国际部做出太多区分,学生上课都可以带电脑,收费也是20万一学年。嘉明说,黄小羽曾设想,厚德主要靠国际部打响名气,总学生量能维持在1000个,一年收入2亿就达到他的目标。
但厚德创立两年后,国际部并没按照黄小羽的设想,在招生上有很大进步,反而支出越来越多。嘉明说,第一年国际部仅招生12人,而国际部教职工40多人,一半都是外籍教师。“外教工资每月4万到8万不等,平均大概是高考部老师工资的2倍。”另外,国际部学生国内外的活动很多,每逢节假日,社团举办活动、或者暑假游学,这些支出基本都由学校承担。2017年初,厚德与一所美国私立大学巴德学院建立合作关系,可以输送厚德优秀学生提前进入巴德读大学,这项合作需要每年支付给对方近1000万人民币。但这一年国际部的招生,也仅仅是六十多人。
管理也是个难题。“国际部这边外教多,欧美人居多。老师早上九点上班,下午四点下班,平时不加班周末不工作,也不帮助招生,一到寒暑假就联系不到人。”嘉明说,这不仅加大管理难度,也让高考部老师心有不满。头两年,厚德书院教职工把教师分为四等人――第一等人是外籍教师;二等人是从深圳中学过来的教师;三等人是从邦德教育过来的少数中青年教师;四等人是面向社会招聘的老师。
国际部发展不温不火,按照相似方式管理的高考部也出了问题。嘉明记得,头两年高考部招生人数与国际部基本持平,但高考部家长非常不满。他们认为学校管理过于西式化。不利于高考升学,学业被耽误了。他们期待的,是一条接近于传统公立高中的升学道路,因此不少家长去邦德教育的总部办公室闹,控诉厚德是“养老院”。
各种因素下,黄小羽在2018年4月,找到邦德教育高中部总负责人田辉,调到厚德担任高考学部校长,其任务是“拯救高考部”,田辉带了30多个邦德的年轻骨干教师去到厚德。当时何道明为学校的执行校长,主管国际部。
进入厚德时,田辉只有33岁,是一个很有冲劲儿、感染力的领导者。对外公开的照片总梳着整齐的分头,西装革履。在厚德书院官方平台上,能看到校庆或元旦晚会上,田辉拿着话筒上台唱歌的视频;田辉在校门口迎接学生和家长、问候的视频。有段时间,田辉还会开小班课,不定期给学生辅导数学。一位学生告诉本刊,不少学生都喜欢“田辉校长”,“他没有很大的架子,没有距离感,让人觉得很好接近,很亲切。”
在学校管理上,田辉也获得不少教师认可。孙恒是2018年从邦德进入厚德的教师之一,他记得田辉在意教师的活力,在意公平,不希望校内分什么派别。田辉上任后,很快改革了工资制度,高考部教师由原先的定薪改为底薪加课时费提成,只要老师愿意多投入精力在学生身上,月工资不低于创校时过来的老教师。
更重要的一步,是厚德高考部2018年暑假开始招复读生,这让厚德成为深圳最早一批招收复读生的民办高中。事实证明,这批学生后来升学率也很高,第二年就有其他民办学校模仿厚德招收复读生。之后,田辉调整高考部学费,直接砍下一半,一学期学费由10万变为49000元,更接近深圳民办普高的学费,以此吸引更多学生入校。
2019年,是厚德第一届学生出成绩的一年。根据厚德招生处的宣传,这一年高考本科率为83%,重本率为61%,重本率是民办高中第一,田辉由高考部校长升为执行校长。此后两年,厚德连续蝉联民办高中重本率第一。高升学率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招生量。孙恒告诉本刊,2019年招生季,厚德高考部新生200人,2020年380人,2021年560人,2022年秋,厚德学生总数达到顶峰,大约1900人。期间,学校将宿舍改为6-8人一间,还在校外租了两栋宿舍楼、一间新食堂。招生数量变多,也让厚德开始盈利。孙恒说,2019年9月厚德收支平衡,2020年有利润。“根本不愁招生,400个高考部新生指标很快就招满了。对于一所校园面积不大、刚创立几年的民办高中来说,这个招生量在深圳也是头部”。
但那几年,国际部招生一直在40人左右,没有起色。一位国际部教师告诉本刊,深圳的国际化高中竞争很大,学校越来越多,除了几个头部国际高中,其他都在抢生源。厚德校园面积不大,公共设施不多,连操场也没有,更难招到国际生。2020年初的新冠肺炎疫情,很多外教在国外,干脆不再回到厚德。这年7月,国际部校长何道明辞职。
高考部则在田辉等人的努力下,进入一个稳定上升的时期,给了厚德教职工们很多奔头。一位厚德前教师告诉本刊,每年元旦,厚德200多名教职工会聚在一起吃年饭。2022年1月1号的晚宴,田辉告诉老师们,厚德书院准备扩张,在宝安区核心的沙井地带建一所分校,招收更多学生。那晚,黄小羽少见地出现了,一改很少公开发言的形象,激动地对着全体老师喊:“我们厚德书院,一定是深圳的number one!”
隐患到停办
“什么样的学校能够始终在激烈的存量市场屹立不倒?首先要看投资人,他们是一所学校幕后的真正老板,掌握着‘生杀大权’。其次是校长。最顶尖的学校一定是分工明确,校长干校长的事,老板干老板的事。比如老板负责下达KPI,校长去负责执行。最后才是老师。”国际教育平台顶思的创始人Ivan,曾撰文总结一所民办学校的成功因素。本刊记者采访过程中,不少老师也同意投资人的重要性,而在他们看来,厚德书院后期最不稳定的,就是投资人黄小羽。
黄小羽曾接受商业类自媒体采访,说上世纪改革开放后,他随做生意的潮汕父母来到深圳,2001毕业于广东财经大学。毕业后,他在《深圳晚报》登了一个家教广告,这成为邦德教育的起点。之后十多年,邦德教育飞速发展,一位邦德的教学年级主任告诉我,深圳的教培领域里流传一句话,“给孩子上课的老师要么是邦德老师,要么就是邦德离职的老师。”2015年5月,黄小羽还成为深圳市人大代表。
由教育起家的黄小羽,开始涉足影视、服装、投资等领域。根据信息,黄小羽与海澜之家(5.730, -0.07, -1.21%)、乐视都有投资关系。乐视影业股东名单中有一个北京锦阳资产管理中心,这是一家明星资本公司,股东包括影视明星刘涛、秦岚、贾乃亮、马苏、霍思燕等人,但实际控制人是最大的股东黄小羽。2017年,邦德教育集团完成了Pre-IPO轮融资,估值超过45亿元。当年的新闻中,乐视控股投融资总监在这一年加盟邦德教育,担任董秘兼资本运营副总裁职位,将帮助邦德教育上市。
那些年,邦德看起来蒸蒸日上,与邦德深度捆绑的厚德也能获得不少帮助――资金、教师,甚至生源。不少学生告诉本刊,许多在邦德补习的学生都被推荐去厚德书院读高中,分数高的学生可以享受学费优惠。每年中考后,邦德有专门针对准高一新生的提前培训课,两周的住校培训课就在厚德进行。
但这种捆绑关系有时十分脆弱,当一方遭遇变故、投资人资金不稳定时,另一方也会受影响。
孙恒第一次感觉到黄小羽的不稳定,是在2021年暑期的招生季。“之前黄小羽基本不来学校,也不插手管理,2021年,他忽然要求我们尽量多招学生。”孙恒说,教育局会根据一所学校的片区面积、生均面积、办学质量等因素划分招生量,厚德除国际部、复读生外,固定一年招生400人,多招收的学生就没有学籍,无法参加深圳高考。孙恒告诉本刊,招生老师、田辉曾力劝黄小羽不要违规招生,认为这有欺骗学生、家长的嫌疑。但黄小羽极为强硬,“他说超出指标的学生学籍后续全由他负责,可能还是商业思维主导,想尽可能多招生多赚钱。”最后,2021年招生超出指标160人,直到后来孙恒离职,还有20多个学生学籍没有解决。
也是在2021年,孙恒和厚德管理层察觉黄小羽个人有债务问题。黄小羽曾跟不止一位管理层说到自己欠别人钱,一位不愿透露身份的管理层记得,黄小羽说过“我必须多招学生,不然就死翘翘了。我前面是悬崖,后面是老虎,你说我这个时候该踩油门还是刹车,你教教我?”
当时,管理层以为黄小羽欠债应该不多。虽然邦德教育遭遇了前一年的新冠肺炎疫情,转为线上授课,会损失一些分校租金,但不至于伤筋动骨。“我是做教培出身,知道教培、学校都是先收钱、再上课,99%的家长都会按时交学费,给老师的工资又远远低于从家长那收来的钱。所以不认为邦德受疫情太多影响。”孙恒说,2021年双减确实影响了全国的k12培训业务,也是双减前后,黄小羽要求厚德违规招生,同时给邦德教师降薪。但孙恒很疑惑,“双减是约束补课时间,比如周一到周五不能补习,周末补习时间变少,但企业可以减规模,少些利润,不至于给老师大幅降薪,跟老师起冲突。”
孙恒说,厚德上升期时,每年利润在1亿左右,他曾以为这能慢慢帮黄小羽度过债务危机,2021年的违规招生不会再发生。但到了2022年暑假,邦德关闭了深圳4、50家机构,交不起邦德总部大楼的租金,还欠了绝大部分老师薪水,不断被仲裁,孙恒才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这一年暑假,黄小羽带领一群邦德老员工进入厚德不同的办公室,直接免去原先招生老师任务,继续违规招学生,田辉和其他管理层相当于被架空。孙恒2022年底离职前才从更接近黄小羽的同事那知道,黄小羽早年热心于投资,2015年深圳股灾让他损失惨重。后来与海澜之家的股权转让,邦德损失7000多万;与乐视的投资关系,在乐视老板贾跃亭逃向海外后受挫。或许还有其他外人不知的金钱来往,邦德一位财务总监曾无意中透露,到2022年底,黄小羽总欠债大约9亿,每年还款利息达几千万。
这时期,债务累累的黄小羽跟厚德书院的关系,就像风筝尾巴上的铁块,拉着学校往下坠。2022年底,第二任校长田辉意识到自己在财务上完全无法约束黄小羽,提出辞职。第三任校长田华,是黄小羽创立邦德时的初代员工,同时也是厚德书院法人。此后几个月,陆续有5、60名优秀教职工辞职。一些学生到了新学期,直接换了批新老师。
一些管理层之下的教师,也多少察觉到学校的混乱。国际部负责升学的一位老师对黄小羽的印象是“土老板”,她说2021年招生季,黄小羽开始找学校女老师去陪教育局工作人员,或者重点中学校长吃饭,“说是为了多招生,招到高分学生。”国际部的招生,以往会有最低分,或开学考试,不通过无法进入。2021年开始,这些原则也消失了。后来,黄小羽要求国际部老师给学生们打最好的成绩,方便之后升学。
另一位高考部老师说,过去每年9月是教师的涨薪节点,2022年起绝大多数教师不再涨薪。2023年秋新学年,厚德极力劝说学生家长提前交学费、将学生餐费从自由消费改为一次性固定收齐,还签协议承诺高分学子三年后高考一定能上重点本科,否则退还学费,“好像就是为了圈钱”。今年,节假日给教师的福利也少了,“往年还有糯米糍荔枝,今年直接拿着个礼品盒子摆拍,又放回去。”
无助的家长和学生
除了学校内部员工的感知,一所民办高中出了问题,外部监督如何起作用?
“有时并不是那么及时”。孙恒告诉本刊,民办高中每年都要接受教育局的年检、财务审批,每月还有教育督导。另外,学校内常年会有一个负责党建的岗位,是由教育局派驻的工作人员在任。这些监督中,财务审批最重要,“但是财务审批有问题,不可能立马让学校停办,大多是责令学校在一段时间内整改到规范数值内。”
今年初,深圳龙华区教育局官网公开了厚德书院2023年的审计报告。报告提到,厚德书院2023年收入约1.1亿元,年度净收益为-1631万元。这份审计报告没有对厚德学院提出任何风险质疑,只是建议学校在费用报销尽量取得有效原始单据。半年多后,这个摇摇晃晃晃的风筝坠落了,受影响最大的,是800多名高一、高二学生和他们的家长。
树子今年40出头。她的儿子在厚德读高一。上世纪末,树子从外省来到深圳,认识在科技领域工作的丈夫,之后定居,获得深圳户口。过去十多年,为了儿子入学,他们买了三套房――幼儿园附近一套房、优质公立小学附近的一套学区房,还有一所私立初中附近一套商品房。去年儿子填报志愿滑档后,她选择厚德书院,每学期5.9万学费,而不是去末流公立高中读书。她告诉我,儿子小学和初中都略微封闭自己,她担心儿子在最末流公立高中不被重视,还不能随意换班级,容易产生心理问题。她和丈夫看中厚德的“小班化教学”,以及高考部学生随时自由转入国际部的设定,“孩子有更多空间”。
跟树子一样,这次被厚德停办影响的家庭,大多数都是中产。根据厚德老师孙恒多年教学、管理的观察,这些家长90年代来到深圳这个充满活力、自由的特区,做生意、进公司,结婚生子,“吃到时代红利后定居”。一方面,他们被看作可能是全国“最不卷”的家长,他们反对衡水模式那种极度严苛、压抑的管理方式,不希望用健康和快乐换取成绩,所以深圳至今无法铺开衡水模式的民办高中。另一方面,这些家长很少同意孩子进入职高或专科院校。“就算是三本,也是个本科,以后至少能考公务员,找工作也方便。”一位家长这样跟我说。所以民办高中承托了这群中产家长略显矛盾的需求,尽量保证让这群学生进入本科,或者走向国际院校。
只是民办学校的办学处境,近几年也逐渐收紧。先是义务教育阶段办校,2019年开始“公民同招”政策出台,不允许民办义务教育学校提前“掐尖”招生。2021年,各省教育厅明确提出不再审批新的民办义务教育学校。这种收紧的趋势蔓延到民办高中,各地教育部门要求民办高中只能在本省本区域内招生,招生条件必须与公办学校保持一致,不许拔尖,不许宣传高分生入校奖励等。孙恒对此也有感受,他发现近两年,教育部门针对新的民办高中审批更严,“过去可能是先审批通过新学校,再补足问题,现在反过来了。”今年暑期,除了厚德书院外,深圳还有5所民办普通高中不在2024年的第一批划线录取学校名单内,这些学校都将面临一定程度的经营危机。
7月中旬,厚德书院确认停办后,深圳市教育局给出的解决方案,是高一、高二全体学生和部分老师转移到一所新建民办高中“中荟高级中学”。这是一所7月23日刚刚有注册信息的新学校,位于深圳市龙岗区,占地面积比厚德书院大很多,校内宿舍还有新搬进床铺的木头味儿,一些走廊上还堆着空纸箱子,看起来一股急匆匆的模样。
树子和很多高一学生家长不愿去中荟,对中荟有许多“怀疑”。他们建了各种群聊,相约一起信访,很快群就被封锁。在新的群内,家长们一遍又一遍列举自己的担心:第一,不是所有厚德教师都愿意去中荟,孩子入学后要换新老师,不适应怎么办?第二,中荟以后涨学费怎么办?第三,这是一所全新的学校,没有任何教育和管理经验,怎么能保证孩子们不被耽误?第四,中荟建校的场地产权是什么性质,能不能保证不是下一个厚德?这些问题至今没有确切答案。
但像奥莉一样,即将升入高三的学生,没时间等待这些答案,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们大多数8月1号就进入中荟,“我们现在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时间紧任务重,去哪儿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