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牛钰
“9 月上中旬，我把名字都给它取好了，叫‘爱在深秋’。（上证指数的）年底目标为 4165 点 ……”2024 年盛夏，一名 ” 爷叔 ” 站在上海广东路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对 A 股市场抛出了 ” 越走越高 ” 的预测。
9 月 24 日以来，低迷的 A 股突然启动暴涨行情。上述被网友称为上海 ” 爷叔 ” 在网络上迅速走红，很多网友观看他讲解股市大盘走势和行业机会的视频。10 月 30 日，上海 ” 爷叔 ” 注册抖音账号 ” 爱在深秋 “。11 月 8 日，这个粉丝量近 50 万的抖音账号被平台封禁。
自 9 月底 A 股市场回暖以来，社交媒体上关于股市的讨论热度不减。与股票相关的内容一时间成了 ” 流量密码 “，涉及荐股、晒股的视频和文章层出不穷。
这种热度跟新股民的 ” 跑步入场 ” 不无关系。根据上交所数据，2024 年 10 月，沪市 A 股账户新开户数达到 685 万户，约为 2024 年前 9 个月平均开户量的 4.5 倍。
懵懂的新股民很容易 ” 造神 “。在此轮行情中，一些自诩财经博主的账号走红，他们没有证券投资咨询从业资质，却慷慨激昂地引导粉丝购买特定的股票，或者将粉丝引流到站外，以推荐热门股票的方式推销付费服务，甚至进行诈骗。
近期，监管 ” 重拳出击 “，向违规荐股人员开出罚单。各短视频平台亦对非法荐股等行为进行多轮整治。经济观察报了解到，目前，部分财经类主播暂停直播或者作品被清空，也有不少财经博主的平台认证标识消失，第三方短视频数据分析平台显示，他们的身份认证状态是 ” 信息审核中 “。
但非法荐股并没有销声匿迹，而是如病毒般升级、变异，隐藏在各个互联网平台的 ” 角落 ” 中。这些 ” 荐股 ” 行为，既有个人参与，也有机构参与，包括部分持牌机构违规展业、无资质机构从事证券投资咨询业务，甚至有仿冒证券机构诈骗等诸多违法行为。
多位律师向经济观察报表示，非法荐股活动严重干扰了证券市场信息传播秩序和公平交易秩序，投资者应该擦亮眼睛，保持警惕，各平台也应该加强治理。
隐秘的荐股乱象
国庆节后刚入市的新股民小熊感觉，自己近两个月在各个网络平台刷到股市相关消息的频率更高了，好像突然之间冒出了很多 ” 股神 ” 教新人炒股。实际上，小熊关注到的很多 ” 股神 ” 并没有推荐股票的资质。
9 月底至 10 月初，抖音平台上的一位千万粉丝博主 ” 大蓝 ” 连发几十条股市相关作品，其中不乏呼吁粉丝 ” 全仓猛干 ” 的强引导性内容。
他还曾在视频中称：”（以）我现在的热度，随便指一只创业板的小盘股，可以轻松连续拉涨停。你信不信？”
10 月 11 日，他被抖音 ” 无限期封禁 “。封禁原因为：煽动网民全仓买入某特定股票。该行为严重触犯法律法规。
网红博主推荐炒作个股背后的逻辑为何？香颂资本董事沈萌称，有些网红主播向粉丝推荐个股，利用号召力带动这只股票在二级市场的股价上涨，而操作该个股的游资会从收益中跟网红分成。这是以配合游资炒作为目的的非法荐股。此外，一些荐股骗局不涉及游资炒作，甚至不涉及真正的股市交易，而是通过诈骗平台骗取投资者的资金。
类似 ” 大蓝 ” 这种涉及非法荐股的内容创作者，是各平台打击的重点。根据相关法规，从事证券投资咨询服务业务必须取得中国证监会的业务许可。任何机构和个人在未取得相应资质的情况下，不得从事荐股活动。
据经济观察报了解，无资质的个人、机构在网络平台非法荐股的行为仍然活跃，形式五花八门。一方面，有个别此前被封禁的财经自媒体账号更名，在其他平台继续发布股市内容；另一方面，主播们会改动一些敏感词汇以规避平台的审核，比如将 ” 券商 ” 改成 ” 券券 “，将 ” 白酒 ” 改成 ” 白水 “，以及故意写错个股的名字等，继续讲解市场、行业和个股的走势。” 我以分享知识为主，不搞非法荐股的那一套。” 一位主播在直播间如此表示。但接下来，他按照观众在评论区留下的股票代码，讲解个股的买卖机会。该主播快速搜索股票代码，瞄一眼 K 线图，就给出 ” 可以持有到 xx 点卖出 ” 等建议。答疑结束后，主播们通常会售卖自己的课程，或者引导观众去其他平台领取直播福利等。
此外，在某互联网平台，不少被粉丝视为 ” 大佬 ” 的作者以写笔记的方式分享自己的持仓、投资思路等，并会对评论区的某些问题进行详细解答，甚至可以进一步联系粉丝详细答疑。经济观察报联系了两位 ” 大佬 “，发现看似耐心又不过分热情的他们，是投资机构的理财顾问。他们的微信朋友圈里，展示着近期投资机构的课程活动、客户续费等信息。
其中一位 ” 大佬 ” 的账号认证信息的企业主体是北部资产经营股份有限公司（下称 ” 北部资产 “）。根据 2023 年 8 月 1 日证监会官网披露的一则行政处罚决定书，北部资产已被证监会撤销业务资格。工商信息显示，北部资产在今年 3 月份变更了经营范围，删去了 ” 证券投资咨询 ” 经营项目。在中国证券业协会 11 月 15 日公示的证券投资咨询机构名单中，并没有北部资产。
隐现 ” 杀猪盘 “
除了明面上可以看到的 ” 非法荐股 ” 行为外，在互联网平台上，暗藏着一群 ” 水军 “（指在网络中针对特定内容发布特定信息的、被雇佣的网络写手）。他们活跃在直播间、短视频的评论区里，重复发送 ” 在某某平台找某某抄作业 “” 三天带我吃了 21 个点 ” 等炒股相关内容。
跟随 ” 水军 ” 的上述文案，记者在某社交平台上找到了两名财经博主，他们的主页只有一条内容显示，介绍自己具有多年 A 股投资经验，要求大家关注、私信、进粉丝群，” 给大家挖几只牛股，群内近日重点分析的股票都已经获利近 50 — 100 个点！”，还声称自己 ” 不收费 “。
最终，这两位博主都向记者发来同一个操作号 ” 田哲看市 “。该操作号私信内容显示：” 我是专业一对一的带操作超短线，都是快进快出的强势股，当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收费的。没有 100% 的胜率，偶尔也会有亏损，有确切的止损止盈位置，月收益在 20% 左右。”
在介绍完 2880 元的月度服务课程后，该操作号以高收益诱导记者付费近万元成为 ” 会员 “。
据了解，这种服务只发生在该社交平台的群内和另一个不知名的聊天软件上。该操作号无法出示相关资质，亦无法签订合同。所谓的 ” 给票 “” 分配好仓位 ” 如同镜花水月。有不少投资者分享称，在类似的 ” 股票一对一带做 ” 服务里，自己交了钱却什么也收不到，或者自己的投资出现大额亏损，后来再也无法联系到卖家。
除了上述 ” 一对一荐股 ” 形式，还有投资者遇到了一种隐秘骗局。
一名投资者对经济观察报表示，自己可能遭遇了 ” 杀猪盘 “。11 月 10 日，他通过某短视频平台认识了一名 ” 老师 “，这位老师自称正在参加证券公司举办的全球投资大赛，所以用证券公司给的账户进行买卖股票的操作，既有内部消息，也可以购买打折的股票。
该投资者发现，在这位老师拉的群中，有很多投资者催促老师跟证券公司申请账户。这位老师先是扭扭捏捏地表示只有资产达到千万元的投资者才能办理这种账号。但两天之后，他又将一位 ” 证券公司的专员 ” 拉入群聊，称可以办理香港证券公司的账户，名额只有 3000 个，要求 ” 群友 ” 做好保密工作。
该投资者说，因为经常被举报，这位老师带着大家换了很多次聊天群。老师还说有稳赔不赚的超级金标，喊投资者跟投，称即使出现亏损，他个人也会赔付。群里的人都很激动，但该投资者越想越不对劲，在思考之后火速退出了群聊。他觉得群内其他人可能都是 ” 托 “，等待他这只羔羊上当。
北京华让律师事务所律师杨露雨称，个人投资者面对无资质机构和个人进行证券投资顾问活动时，会面临财产损失和法律风险。一方面，犯罪分子可能会假借提供股票推荐服务的名义，暗地里进行操纵股市或诱导投资者参与非法交易活动，比如涉及贵金属、艺术品、邮币卡等现货市场，以及境外期货市场，其真实目的是非法牟利。另一方面，层出不穷的非法行为具有极高的欺诈性，多数违法者没有固定的营业场所，他们频繁变换地点实施犯罪，部分人甚至逃至国外藏匿，这些行为严重损害了投资者的利益，并破坏了证券市场的秩序。
来自机构的 ” 小助理 “
经济观察报注意到，部分券商从业人员也在通过直播平台开展业务。
11 月 12 日至 14 日，经济观察报记者在某短视频平台搜索发现，部分主播的直播间里展示着股票走势图，背景板上标明了主播的投顾资格牌照以及所在公司，并写有 ” 投资有风险、入市需谨慎 “” 过往业绩不代表未来表现 “。
主播激情地分析大盘走势、行业板块机会，字里行间提示自己只教方法并非荐股。在卖力讲述后，主播会引导观众点击右下角的 ” 小风车 ” 图标联系小助理领取直播福利。在这些写有直播内部福利的领取界面，网友会被引流到企业微信当中。
这些直播间的观看用户少则几十人，多则上万人。视频平台引流转化成了机构的获客利器。
某华北券商营业部的投资顾问小张也关注到了这种获客方式。但他表示，其所在的公司内部有严格的合规制度——证券从业人员的相关自媒体账号要向公司报备，并且公司对直播内容要先进行审核。
多名券商行业人士称，在监管日趋严格的当下，券商内部的合规更为严谨。任何对外发布的材料，都得经过券商内部层层审批。此外，从业人员时常会被检查手机中是否有违规展业的情况。
经济观察报在多个直播间点击链接添加了几家机构的 ” 小助理 “，他们的身份大多为投资咨询服务机构的投资顾问、投研助理。其中，有一名 ” 小助理 ” 的官方平台企业认证信息是一家上市券商，该 ” 小助理 ” 的姓名和从业资质与中国证券业协会官网公示的信息一致。
这些 ” 小助理 ” 每天会对目标客户发送多条信息，涉及推荐热门股票等，之后吸引客户购买高级软件、高级课程。
上述来自某券商的 ” 小助理 ” 为自媒体引流来的用户建立了一个股票交流群，在群里分享直播时间、圈子里的市场传言、股市看法和个人的经验总结；而在与其密切关联的直播间内，电子屏上写着以大写字母和简称为组合的个股，如 ” 远东 CD””TY 迪科 ” 等。
杨露雨称，在展业过程中，证券投资咨询机构未对客户进行风险测评并且向客户吹嘘过往业绩诱导消费，可以被判定为违规展业。根据相关规定，证券投资咨询机构应当向客户提供风险揭示书，并在提供投资建议前进行风险测评，确保客户的风险承受能力与投资建议相匹配。如果机构未能履行这些义务，可能会受到监管机构的处罚。
一位华南区域的律师表示，在跟证券投资咨询等相关持牌机构购买投资服务后，消费者如果投资亏损，可以先收集该机构虚假宣传、夸大收益引导客户等违规行为，依据合同法要求退还部分或全部的咨询费用。但消费者投资产生的亏损无法追回。
多方 ” 重拳 ” 出击
监管层早已关注网络非法荐股的行为，并对投资者进行了风险提示。近期，监管更是 ” 重拳出击 “，对违规荐股人员予以重罚。
11 月 4 日，广东证监局披露，吴某平存在未取得从事证券投资咨询业务核准的情况下，提供直接或间接有偿证券投资咨询服务的违法事实。对吴某平擅自从事证券服务业务行为进行了立案调查，决定没收吴某平从事非法证券投资咨询违法所得 255.17 万元，并处以 200 万元罚款。
近日，监管层专门针对直播荐股下发通知，要求相关机构整顿。
11 月 11 日，经济观察报从监管机构处证实，深圳证监局近日向有关证券投资咨询机构下发通知，要求进一步规范辖区证券投资咨询机构自媒体运营管理，其中明确要求机构对于公司管理账号发布内容和直播素材应事先进行合规审核，直播过程中合规部门应有效监控和干预，严禁直播荐股。
自 9 月底以来，各大券商在官方平台发文 ” 喊话 ” 新股民，加强投资者教育。中国银河证券、川财证券、长江证券等诸多券商还在官网发布了假冒机构、从业人员违法荐股的案例。
杨露雨认为，个人投资者应该对各类 ” 荐股 ” 活动保持高度警惕，远离 ” 非法荐股 ” 活动，选择合法的证券期货经营机构获取相关投资咨询服务，学会在官方网站核实相关机构的资质，警惕仿冒机构侵害自身利益。个人投资者应该克服急于获利或期盼暴富的心理，自觉抵制不当利益的诱惑，防止掉进不法分子的 ” 代客操盘 ” 陷阱。
如果用户听信平台的荐股而产生投资亏损，网络平台是否需要承担相应责任？
杨露雨表示，如果平台对发布荐股信息的主体资质审核不严，或者在被投诉后没有及时下架处理导致产生进一步损失，可能需要承担连带赔偿责任。平台有责任去保证内容发布的合规性，如果平台上的内容涉及荐股、金融开户引流等，平台有责任发现这些内容并对发布者资质和内容合规性进行审核，然后给出是否下架等处理决定。如果平台明知其用户从事非法证券投资咨询活动而不采取措施制止，甚至为这些用户提供便利，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平台也可能需要承担一定的法律责任。
近期，各大平台加大了对股市相关内容的整治力度。抖音安全中心相关负责人称，平台严厉打击各类非法证券活动，对发现的违规内容和账号，平台将采取包含封禁直播权限、内容下架、资料重置、账号禁言在内的手段进行处置。
对于当下非法荐股以各类新形态隐秘疯长的变局，杨露雨表示，平台应不断优化技术手段，提升处置效率，如调整算法推荐逻辑，完善违规内容模型库，运用人工智能技术手段，进一步提升审核效率，净化平台生态环境。企业应该对算法应用产生的结果负主体责任，提升应对算法安全突发事件的能力和水平。
